据我所知,老母亲(婆婆妈)从未住过院,身体一直硬朗着呢。可惜,去年冬天那场席卷而来的疫情终究没让母亲躲过一劫,未能迈过90岁那道坎。

大嫂说母亲刚感染新冠时只是浑身乏力,没胃口。劝服药坚决不吃,接她看医生死活不去,医生上门就诊也不配合。在家躺了三天不吃不喝,最后送进医院的时候,除了新冠感染导致严重肺炎,还检查出了糖尿病、脑萎缩和精神障碍(也就是俗称的老年痴呆)。其实大半年前母亲就开始出现间歇性的言行不一,黑白颠倒,喜怒无常,大小便乱摆。一向和蔼可亲的她逐渐变得难相处,难将就,越来越难伺候。住院期间表现日益严重,对身边人恶语相向亲疏不分,一整宿一整宿不睡觉,呓语连篇,口齿不清。时不时地抓、掐、打、骂、吐口水,完全失去自控,近身陪护的我们不管是她儿女媳妇还是孙子曾孙,总是在不经意间遭受痛击。她拒绝饮食和服药,但有时手劲之大反应之快,一点也不像卧床不起的病人。

时常见她十指交叉,环抱胸前,显得孤独又傲娇。仔细看她那紧蹙的眉头、无措的双手和欲言又止的神情,分明是在一次一次地迷失自己。我每天下班去看她,她不会再一见面就问我吃饭了没有,不会再关心我工作忙不忙,不再重复讲述她三岁而孤的往事。

白天晚上分别安排至少两名亲属陪护,坚持在医院治疗了整整一个月,母亲的身体还是每况愈下。医生直言不讳地告诉我们,老母亲是在等时间。一生坚韧顽强的老母亲啊,被困在了时间里,我们却爱莫能助!临近年末,我们兄弟姊妹商量腊月二十七出院回老家,要让我们一大家子过父亲走后最后一个有妈的团圆年。

回到老家,母亲依然滴水不进,逐渐开启了每日二十四小时的省电模式。但我们仍然坚持每日二十四小时贴身陪护,不间断的用棉签沾湿给她润唇,坚持每隔两小时检查尿不湿和护垫,坚持每次换尿不湿给她擦洗身子。看着老母亲身体日渐消瘦,眼神涣散迷离,有时伸出手想拉拉你,总是没等你伸手去拉时,她已缩了回去,最后下肢僵直连吞咽都费劲,我知道她真正进入时间倒计时啦。

正月初七上午,母亲躺在床上,连手指都少见动一动,那奄奄一息的形态如脆弱风干的枯草,呆滞无神的双眼又如即将燃尽的油灯。母亲的子孙们都守在床前,不禁悲从中来,眼泪簌簌而下,泣不成声。等大家平复好心情后,将母亲扶坐起来靠在幺弟怀里,我们挨个与母亲合影留念。我们极力保持微笑,母亲面无表情,血浓于水的亲情留在瞬间变成了永恒。

老家屋前有滔滔河水,后有巍巍文山。虽然我只是母亲的儿媳,但我知道母亲含辛茹苦养育六个儿女,一生为子女遮风挡雨,那份爱比河水深比文山高。她养了儿女的小,做儿女的必须陪伴她到最后一刻。大侄子时不时地叨念,奶奶这么久不吃不喝,在坚持什么呐?是啊,母亲在坚持着什么呢?母亲在和时间赛跑。

从回老家起,大哥、二哥、幺妹我们四家人住在一起,每天都是二三十口人同吃同做。又该做饭了。二嫂子问,今天中午吃啥呢?大哥说,水缸里不是还有条鱼嘛。我小声嘀咕了着,不想吃鱼!嫂子愣愣地看着我。我大声说出来,“把鱼放生吧!” 杂然相许。由大侄子领着我女儿去河边放生祈福。大侄子许愿奶奶快快好起来,希望能保佑我们一家人平平安安,健健康康,让鱼儿带走所有的烦恼和痛苦。我这个无神论者也跟着一起虔诚祈祷,平日里那份坚定的唯物主义在亲情面前显得苍白无力黯淡无光。

午后,我们谁也没说打麻将看电视,谁也没有出门散步逛街市。我们全都围在母亲床沿,守在她的身边,静静的静静地注视着。她先是目不转睛、双眼无神、呼吸急促,接着眼睛微张、出气长进气短,再到闭眼、吐气、息气。五点零八分,母亲安详地离开了,没有丝毫的痛苦与挣扎。

最后一次近距离地端详岁月刻在母亲脸上的沟壑,写满了近九十年的沧桑,记载了她一生的勤劳艰辛。生命真伟大,小小的身躯撑起一个家,在上世纪饥寒交迫的六七十代将6个子女拉扯长大,还培养出了村里第一个大学生。生命又好渺小,垂手自兹去,不带走一片云彩。

布置灵堂的时候,大哥把父亲那张遗像翻过去,要把母亲的照片摆正中间。我们所有的儿孙辈挨个接过母亲的相框,要分别说一句话。该我说了:妈妈,感谢您老人家把你最优秀的儿子许我为夫,感谢您包容我做儿媳的不懂事,感谢您舍下农活为我带娃洗衣,感谢您教给我生活的经验!从今往后虽不能与我们再团聚,但天上的父亲会陪伴,您永不孤单,一路走好!

随后几天,我们接待了许多前来吊唁的亲朋好友,大多都安慰一句节哀顺变!往后余生三餐四季,饭桌上再无母亲的身影。悲痛,往往哭着哭着,眼泪就成了动力源泉,不停告诉自己,要努力。唯有一句最是代表我的心语:尽孝要及时!